新视线专访王文亮:不要做失去嗅觉的狗

2015/05/12

 

王文亮出生在中国的西北,虽然在南方生活了几十年,但身上依然透着北方汉子的豪气和笃定,他几乎每年都会从深圳驾车去西藏,曾经自驾单人单车去墨脱,走过丙察察,或独自一人漫无目的的游历各国。他热衷收藏和阅读,对政治、军事设计、汽车等方面颇有研究。他会和你分享AK47上的军刺如何与刀鞘组合变成工兵剪,也能给你分析出奔驰G系列军用越野车的设计原理,被好友形容为“拥有奇特的知识结构”,却总是低调的说从旁人身上学到很多东西。他从不混迹任何圈子,却一直拥有好人缘。他非常在意生活品质和从不遮掩自己对物的迷恋,拥有商业上非常成功的建筑及室内设计公司,却一直寻求属于自己的内心的独行。

 

王文亮主修雕塑专业,1989年毕业,随后开始其野路子设计生涯。起初从事平面设计、商业摄影,继而转向空间、建筑设计。身份的自然转换,在他看来确是机缘巧合。各个领域都曾包揽大奖,例如纽约ADC奖、德国IF奖及世界建筑和室内设计大奖等。多年来,坚持带领他的设计团队,既非流于苦逼改稿的乙方,也未磨为圆滑世故的商人。他总是一副享受生活的状态,不用电脑,只有一台手机和一部Ipad,写字画图都用纸笔搞定。不西装革履,不空谈理念,不刻意保持距离, 经常强调说:“对自身的警醒比对外界的更为重要。”


他有一个理论,在商业环境中,客户的品味与设计师的同等重要。他最担心的是安于现状的舒适生活所带来的“精神肥胖”。过了草莽阶段,他开始谨慎选择甲方,会和客户提前约定:设计、美感的相关问题乙方说了算。甲方认可签字盖章,双方才会继续合作。虽然丢失了很多"客户",却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标准。

 


 

问答部分

1. 谈谈您童年的经历吧?对你有什么影响吗?

我出生在中国的大西北,那是精神和物质都极度匱乏的年代。像许多出生于那个年代的孩子,几乎没拥有过玩具,那時候男孩子大多能折出不错的纸飞机。童年时父母要上班,我跟着爷爷奶奶生活,父母不在身边,为了不被其他小孩欺负,养成强烈的自我保护和反抗意识,喜欢独个儿玩,不喜热闹,不合群和独来独往的性格延续至今。父亲从事地质勘探工作,长年在野外,每年只能见他一两次。后來他把我带到身边,记得那時候住在戈壁沙漠,夏天大人们用水车向我们住的军用帆布帐篷上洒水降温,但帐篷里依然很热;冬天烧红了一个汽油桶改裝的火炉,晚上睡觉还是冷的发抖。也许正是儿时的这些生活经历,长大后我对戈壁沙漠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。看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苍凉戈壁,心里总感到特別舒服自在,我觉得那已经变成我骨子里的东西,以致我对苏杭地区亭台楼阁的秀美一直兴趣不大。不是他们不好,是那些很儒雅精致的装饰,无法打动我,无法让我激动。
一个人的童年或成长过程对其一生有着重要影响。我喜欢的事和习惯自小就形成,比如画画,动手能力特强(包括打架和被人打)。小时候经常有机会接触到民兵的枪、地质望远镜和罗盘这些物件,后来就一直对这类东西更敏感,长大后也收集了不少。对物件的喜爱也许就是那时候养成的。

 

2. 您是雕塑专业,毕业后做过平面设计、摄影、建筑设计、室内设计等,你怎么看待不同行业之间的关联?
在个人思考和习惯的层面上,这些领域之间对我来说,沒有多大差別,都需要你的生活经验积累和判断。可能你想说的是同一句话,只是选择不同的媒介表达而已。你可以尝试搜寻同一种精神气质的东西,它可能是一首诗,一张照片,也可能是一段音乐和一个物品,你将它们放在一起,你会发现它们在精神气质上是极其类似的。它们所传递出的气息,是很一致的。就如同在设计上你可以将瑞典哈苏503w相机和早期的劳斯莱斯汽车设计,视为同一种设计。它们都通过物质表达出的尊贵,经典,可靠和耐久性。其实很多东西是相通的。

 

3. 一篇早期的采访提到您曾在《新周刊》上公开表示:“我不放弃我对物质的追求标准”。可否解释一下。在中国,对物质的追求常常遭到批判,您点你怎么看?
反物质和反精神一样,同样都属于不健全的思想。物质就如同钱一样,并无褒贬。物质很多时候也可以视为精神的证据。一个人在选择一件东西时,他一定不是盲目的,尤其当他要花钱购买时,所有他认为的那个“好”产品。这个“好”,其实就代表着某个程度的个人标准和通过物质兑现的精神价值。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似乎可以通过物质来审视精神,作为一个设计师,如果不关心物质,在我看来就似一条狗失去了嗅觉。

 

4. 您很喜欢收集物品,哪件收藏对于你来说是特别有意义的?
我会去很多不同的国家和地区旅行,会经常去他们的二手市场和古董市场,我的收藏标准不是按价值,种类或体量来界定的,我很喜欢这些物品经历了他们的时代,留下那些时代的印记,也代表着那个时代的审美,工业水平,社会状况,而且这些旧物保留着曾经使用者的气息,他们的情感。这些收藏完全没有目的,不是为了升值,不是为了工作收集资料,很多甚至不是买来的,但是却给我很多的感受和启发,那些物品从来都是有温度的。
如果说对我比较深刻有意义的,可能就是有一条前苏联红军的皮带了。它是我一个同学的父亲1950年代在俄国和苏联红军联欢晚会结束时,同学父亲送了对方一只钢笔做纪念,对方无以回赠,就急忙抽出了自己的皮带作为礼物,后来我的同学长大后就找出来一直系着。我也很喜欢那条铜扣的前苏军皮带,那时候穿牛仔裤的时候就喜欢借他的皮带,系上后顿时有整个苏军历史都在自己腰上的感觉。
2000年5月的青海玉珠峰登山事件,大家本来约好一起去的,我突然有事走不开,就放弃了。想不到那就是最后一面,他遇难了,没能回来。他一直是我最亲近的朋友。烧遗物时他女朋友发现了这条皮带,因为知道我很喜欢,就没舍得烧,送给了我,让我留着做纪念,我就一直系着。前两年去西藏的路上断了,但我一直留着,也不可能丢掉。那条皮带对我是有特別意义的。

 

5. 你很喜欢收藏军品,你觉得是否好的设计都源于功能性?
我一直觉得军用产品设计是个很特别的领域,没有装饰和多余的东西,不从美学出发,是完全功能至上的设计,需求决定形式,决定美学,反而这些功能出发的设计美学上是极致的。就像卡拉什尼科夫的AK47自动步枪一样,半个世纪下来今天看依然很美很经典,它一直被称为最经典的设计,它因为某些历史原因,也成为某种意识形态的符号。
还有一个军事设计案例就是在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,正值冬季气温降至零下几十度,柴油机坦克都被低温冻住难以启动。两军士兵都戴上了冬季作战手套。德军冬季手套只分两部分,即大拇指是一个单独的指套,以及能容纳下四根指头宽度的共用指套,而俄国人的手套是三个指套。其他设计和德国一样只是多了一个单层布食指单独指套。作战可以将食指套入单层布指套扣动扳机完成射击动作,用完再将食指缩进四指套中取暖。在德军必须脱下手套才能完成击发时,苏联红军可以带着手套完成。保暖程度和射击精度都有很明显的差别。这就是军事设计带来的完全不同的结果,有些设计甚至能左右战局。很多很精彩的设计最初都是出自于军事领域,包括移动电话和民航交通。连现在大家开的SUV祖宗就是军用越野车。美国的JEEP/MB/GPW和德国的大众VW87,早期的军用越野车辆都是没有门的,方便战时逃生。

 

6. 一个好的设计师需要什么样的素质?
1.品味 2.品味 3.品味

 

7. 你最喜欢的建筑师是谁?
有很多建筑师都有各自不错的作品,如果非要拣选的话当代建筑师中我喜欢郝尔佐格、德梅隆的可能会多些,我认为他们属于不被风格所困的那类建筑师,作品看上去会更自由些,拥有各种可能和不确定性,每个项目几乎都是不同的风格和方法,并且质量都很高,喜欢的不一定是他们所有的作品,主要是这种思考方式。

 

8. 你的设计哲学是什么?
我自己做设计效果不喜欢做的太尽,也不喜欢太用力,比如说一个空间或是住宅,工程结束你交付给使用者时它并非处于一个本身丰满的结果状态下。这个空间会随着使用者的生活和时间,不断加入进来的一些个人习惯和物品,最终所达成的一种丰富,在效果上它可以发展,而不是随着时间变的无所适从,那就是一个很好的结果和状态。我认为设计不止是强调表达和表现,适度的克制和放弃往往对结果更重要,也更需要勇气和判断力。面对内心和直觉比任何理论都重要,在设计里知识和经验有时会帮倒忙。

 

9. 您怎么看待艺术和商业,您曾说优质的客户才能产生正确的作品,怎么理解这句话?
首先我不排斥商业,我必须清楚的一点是,我的设计必须帮助我的客户体现他们商业上的价值。设计没法像艺术那么纯粹。艺术家可以只关注个人表达,不需要为其他人负责。而设计师要解决客户具体问题,甲方找到你,是期待你为他们带来商业利益,这很现实亦很正确。最初成立工作室,没有资格挑选客户,那时候心态很像坐台小姐,就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客人是谁,没有安全感,服务过程也很痛苦。听同事讲过初期的一些土豪客户,到公司来看方案,戴着粗的能拴住狗的一条明晃晃大金链子,指着工作室桌上的一排电脑说,把这些电视机打开让他看看。还有一个客户,老板姓黄,死活都要将设计好的画册封面改成黄色的。
而优质客户都有一些共通点。他们都具备好的审美能力,他们知道要什么和什么是好设计,能够理解设计的真正价值。比如说他找你做一个旧厂房改造设计,你花了很大的精力和时间来研究如何在保留原有的建筑结构、空间和材料,做适度而准确的改造,以保留建筑原有的风格,同时融入现代的、新的概念进去,但是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往往是你似乎根本没做什么,这时候好的客户就懂得你的努力用在哪。
所以基本上每一个牛逼作品背后必然有一个牛逼的甲方。缺少这些外在因素的存在,设计师再好的想法,很多时候也只能是自言自语。

 

10. 看您朋友圈感觉您一直是一种在路上的感觉,可否介绍下你现在的工作和生活状态?
旅行在我看来就是生活本身,并不存在爱好与否的问题。就好像你不能问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喜不喜欢听音乐。

 

11.旅行中有没一些印象深刻的地方,或打动你的细节?
1990年代末我第一次去尼泊尔徒步旅行。那时尼泊尔还是君主制国家,还有国王,没有形成现在的共和政治制度。一出机场,迎面就是沙包路障和圈型刺网,以及全副武装的轮式装甲车,场面就像战争片的外景地。该国最大的反政府武装组织“毛派武装”和政府军正在交战,国家处于一派兵荒马乱无序的状态。我的行程无数次被盘问查验证件,拍照也常被士兵强行阻止,过程惊险刺激。

记得最后赶回程航班的时候,尼国正在罢工。支持罢工的是“毛派武装”。该组织令全国的出租车全部停运。当地报纸用整版印了一个被游击队爆头的出租车司机照片,以示恐吓。去机场的交通工具,只剩唯一一辆老旧的红色印度产TATA大客车,情况就摆在那里,你挤不上这车就只能滞留在此,等待恢复秩序后才能离开。
当我站在车前,我所看到的可能是此生我见过的最拥挤的大客车。正当我进退两难时,车顶堆的像山一样的行李中,一个皮肤很黑、头上包着围巾的印度男子向我伸出了手,比画着示意我可以拉住他伸出的手爬上车顶。在他的帮助下我爬了上去,还没坐稳车就开了。后来聊天知道他是在上面看护行李的工作人员。他让我坐在他的旁边,并警示我不要起身。他用手在颈部横向滑动了一下,又指了指上方,我才明白他在说怕行车途中上方的电线很危险,突然站立可能割断头颅。我俩就坐在如山的行李中间,伴随着客车的每一次转弯,随着行李左右摇来晃去。记得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welcome on board!" 。

 

12. 最近有什么出行计划?
下一站应该是以色列,从特拉维夫自驾去约旦。我出行很多时候都是随意随机、见缝插针。每年会提前签注有可能和感兴趣要去的一些国家和地区,没有太详尽的计划和前期攻略,碰到什么是什么,走到哪算哪。有失望的时候,当然也会遇到惊喜。